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闇影隨行的重生之光Chinese(简体) Book Reviews
by 龎涵穎
TAIWAN 主角金基榮 41 歲,21 歲以前在北韓生活,21 歲以後潛入南韓當間諜,41 年的 歲月被截然不同的國度硬生生對切成兩半,但是這兩半並不平均,對金基榮來說, 在南韓的這一半,質量更重一些,然而他有些核心的心魂仍繫於縹緲的北邊故鄉, 無法控制地任其飄飄盪盪……突然有一天他收到北韓將他召回的隱令,他只有一天的時間來斬斷南韓的一切,然後回歸,他從未想過會有這麼一天,於是他開始一邊核實召回令的真偽,一邊檢視 41 年來的點點滴滴,讀者也跟著他在 24 小時內,超速卻廣角地探入他及周邊各個角色的「人生縮影」。 一、虛與實 — 假作真時真亦假 虛假與真實的界線在那裡呢?金基榮以虛擬的身份,用盡全力融入真實的生活, 他不僅為自己編導,也為各個情報員同志賦予新的人生故事,他像是劇團雇用專屬的劇作家,不斷地創造各種不同的角色,拼命與現實的舞台接軌。他小心翼翼 生活了 21 年,以為自己成功了,也認定會就此劇終,沒料到他的身分早已被識 破,就像電影《楚門的世界》,他以為他過得是真實的生活,沒想到他身邊充滿監控他的人,且一路陪著他演戲過著似假似真的生活。世界不僅是不同權力相互碰撞的地方,更是交換演技之所在,每個人的演技因此愈磨愈精湛,最終模糊了虛假與真實的界線。 英國歷史學家卡萊爾曾說:「所謂的偉大,就是成就自己的獨特性。」超越時代的限制,勇敢、孤獨地追求自我,將沉重無趣的生活,化為輕盈靈動……現代的人喜歡展現存在感,到每個地方都愛拍照打卡,紀錄的同時也強調自己的獨特性。金基榮的妻子瑪麗因內心空虛又懼怕青春已逝,如走鋼索般地顛向不倫的愛情, 忘年的畸戀,讓她短暫尋回存在價值,但也同時讓她產生抗拒,兩者拉扯之下, 為了緊握住那稍縱即逝的優越感,她的情緒與行為逐漸失序脫軌;金基榮早熟聰穎的女兒賢美,人前努力地維持風雲學生的形象,私下不斷地追尋人生的意義, 在好友與喜歡的男同學之間擺盪、舉棋不定,當遇到衝突時,她便隨即犧牲友情, 甚至忽視她喜歡的人事物,但同時又感到愧疚,和母親瑪麗一樣充滿了矛盾。金基榮則跟她們完全不同,他用盡全力抹去自我,雖然別人能看到他,但不會留下任何印象;他去除魅力,成為乏味之人;他常保謙虛,不與人爭辯……他的內心結了一層厚繭,隔絕了自我和外面的世界,徹底的封閉之後,他的存在感漸漸模糊消蝕,周邊的人經常遺忘了他的存在,但他也因此成為人們眼中「真實的金基榮」。 二、生與死 — 必生即死,必死即生 金基榮女兒賢美曾對她喜歡的男孩說:「我覺得世界上用眼睛看不到的東西,比能看到的東西更多。……比起看得見的,看不見的更重要。」這些話真是畫龍點睛,為金基榮及其他人的多面人生下了精闢的註解。那些深藏看不見的東西,往 往是影響人生的重要關鍵,很多人早已不自覺地隱於被習慣打磨成的防衛面罩內生活,如男生下圍棋和女人化妝的時候,可以像機器人那樣不帶感情、無波無紋的進行,然而為了不讓隱匿的內在被發現必須更進一步,必須像雙面人似的具有自然人格分裂的絕佳演技,賢美的好友雅英也擁有雙面性格,賢美始終無法相信像雅英這麼害羞內向的孩子,怎麼會這麼大膽地對著鏡頭展露自己的胸部?感覺就像猛然偷窺到黑暗而陰險的人生背面。這讓賢美也開始懼怕:我的身體裡會不 會也存在著我不知道的東西,就像異形一樣隱藏著,等待時機出現。當角色無法切換時,深埋於內心的真實就會蠢蠢欲動,開始產生倦怠與虛無的黑暗面。倦怠與虛無正是這個社會的特質……資本主義的倦怠,是有重量和質量的。那就像壓榨、窒息生命的毒氣,即便只是單純地存在於身邊,也會令人心生畏懼,雖然資 本主義帶給金基榮許多負面的感受,但他仍想在這個被他不斷否定的國度安身立命。是否能夠不離開不想離開的事物?是否也能夠不逃離想要逃離的事物?金基 榮領悟到雖然無法隨心所欲地活,但也要為了活下去,瘋狂地拼命地活著。 有人活著沒有得到任何關注,因為消失了,反而獲取了所有人的情感,有人雖生猶死,有人雖死猶生;有人拼命地想活下去,卻也有人拼命地想結束生命。金基榮與瑪麗的母親都在他們年少時因憂鬱而自縊,毅然決然終結人生,這在金基榮與瑪麗的心裡埋下悲傷的種子,還好他們懷著「悲傷要比失望來得好,既使悲傷也不能失去希望」的自悟,即使挹鬱發了芽但卻沒讓絕望生根,他們想方設法活在當下。金基榮因此必須殺死同為情報員的昔日摯友,換取自己活下去的機會, 而被他用手槍轟掉的摯友人頭,在另一個共犯同志的夢境中幻化成滾動的保齡球, 已經失去生氣的頭顱竟轉變成充滿活力的保齡球,生與死之間顯得格外衝擊與諷刺啊! 三、明與暗 — 凈從穢生,明從暗出 金基榮的秘密女友蘇智對他說:「我相信眼前會展現悲劇、戲劇化的人生……」 意外道中基榮的秘密人生,回歸的時間不停地縮短,倒數的未來不可預測,但是是否能夠抱持著期待?金基榮在回歸與不回歸之間猶豫不絕,不具信仰的他,甚至為此去算命,吉與凶的運勢在他眼前纏纏繞繞,他還是理不出頭緒。金基榮原本一直以為自己身在暗處,偽裝已深入骨髓,卻沒想到早已置身於明亮的舞台上, 一直被人注視著。一天 24 小時短暫的時光中,偽裝的厚甲一層一層脫落,成功演繹的自信感也逐漸消瘦。金基榮以為自己最後還有選擇的機會,但選擇權其實一直掌握在權力者的手中,當一切黑暗都攤在光明之下時,企望金基榮能有再次重生的機會,不要再陷入如此苦屈的人生。 沼田真佑《影裏》曾道:「人生啊,就是不斷充滿著光影對峙,分割不開的矛盾。」 《光之帝國》中光影對峙的人生戲碼緊湊且紛至沓來,深陷其中會有如置身於潛水艇中的窒悶難耐,忽暗忽明、緩不過氣,只能趕緊升上水面回到現實面: 新冠病毒於 2019 年無預警的肆虐全球,讓人們的生活受限,許多早已習慣的事物被迫改變。如果仍有隱身於南韓的北韓間諜,他們的生活應該也會被逼著改變, 他們也許會因戴上口罩,擋掉人們透視的眼光而變得比較輕鬆;他們也許會因窩居在家無可避免的時刻面對家人而感到無所遁形。褪去間諜的外殼,間諜就是個凡人,病毒變成你我他的共同敵人,面對病毒時,間諜需要可以「透氣的出口」, 我們一般人也同樣需要。在意想不到的衝擊之下,讓我在閱讀《光之帝國》這本書時,對於金基榮及其身邊人們所深陷黑暗的苦悶感,相對減輕許多,因為平凡 的讀者如我也因為病毒,陷入生活的泥淖,不得不去面對生活的黑暗面,如同亨 利〃大衛〃梭羅所言:「……所有人都在拚命活著。」人生的悲苦逐漸變得抽象, 許多逆境因此變得雲淡風輕,大家唯有先想著如何避開病毒,積極地活下去,才是當務之及。 佛學有句名言:「心生則種種法生,心滅則種種法滅。」一切唯心而生,我們的信念會改變外在的世界,同時也會改變自我。我們無法預料病毒將如何改變這個世界,只能以信念照亮闃黑,堅信疫情總有逆轉的一天,闇黑苦悶的一切終將散 去,就像馬格利特和卡拉瓦喬的畫作一樣,即使在黑暗中也能掙發出微弱卻耀眼的光芒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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人性交織Chinese(简体) Book Reviews
by 張蕙羽
TAIWAN 運轉 我們都活在歷史與政治之下,只是有沒有感受到而已。身為間諜的金成勳,在政治這台大型器械的轉動下,成為其中一枚小小的齒輪,被派往 1985 年的南韓,從那一刻開始作為金基榮活著。 初來乍到時,協助金基榮的戶政事務所臥底間諜,是個渾身疲憊的中年人,一如現在的金基榮。這些間諜活得不像個間諜,看起來就只是個再普通不過的 人,既倦怠又虛無的活著,在資本主義的虛無中把自己消磨殆盡,成為那種金基榮曾經覺得「啊,我可不想像他一樣活著」的那種人。作者善用這種對比, 在作品中加入許多對比或呼應,造就互相嘲弄的諷刺感。 相較起因為間諜身份而深刻感受到政治在自己身上發生,最終發現自己在大局中如此渺小無知,卻又被操縱擺佈的金基榮,他的妻子張瑪麗似乎並沒有這樣的自覺,卻也逃不過那些已經發生過的與正在發生的。 張瑪麗對於現況肯定不甚滿意,她也曾試圖想過,自己的人生是在哪裡開始 「出錯」的,最後她總會把那些不甚滿意,歸因於母親的憂鬱症。在他人眼中的張瑪麗其實是讓人欣羨的,然而她對於曾經優異無比的自己,至今卻過著普通的人生而從未放大異彩,覺得羞愧不已,她找著許多理由,試圖找出改變她順遂人生軌跡的惡意。 最後她彷彿找到了,這個最大的惡意,改變她、讓她不再自信的理由是她的伴侶——金基榮,她從未被他真的信任,也無從真的了解他,因為他是個間諜, 而她在這天之前一無所知。當她把金基榮定義為對她的束縛,並決定拋去這個束縛的存在,她彷彿就能重新找回自信,但也只是彷彿而已。 在政治與歷史的洪流之中,其實他們都渺小無比。金基榮努力將他的特務影藏在平凡生活之下,張瑪麗對於光鮮外表下的平庸焦慮無比,他們因為對主體思想的認同而走在一起,卻始終沒弄明白,身而為人的他們,是否真的能夠決定自己的命運。 基榮的父親曾經問他:「主體思想是什麼?」,如果正確答案是「人類是具創造性、意識、自主性的存在,自己的命運自己決定的革名思想」,那麼為什麼在自然環境下,人有時卻又這麼脆弱。 所以,人真的這麼偉大到可以決定自己的命運嗎? 賢美認為人類可以很清楚的判斷善惡。賢美的老師蘇智則覺得,在這點上她很像她的母親張瑪麗,她們都相信只要每個人憑良心生活,世界就會是烏托邦, 且這件事不難。但應該說,無論是瑪麗、蘇智亦或者賢美,都是曾經那麼想。她們都在有如無意識之下,走向了那條連自己都訝異的路。 賢美為了避免謠言,將男孩的生日邀請「栽贓」到最好的朋友身上時,她對自己順口的謊言感到愧疚,但一切卻又那麼順理成章。那是她曾經想要好好保護的朋友,是遭受過裸照流出被霸凌的朋友,有著容易被攻擊的名聲及不自信的狀態,但在那個瞬間,賢美彷彿沒有選擇一般,無中生有了這樣的故事,像是要掩飾什麼一般。 她對著自己生氣的同時,表現的方式反而是對著朋友生氣,與朋友不歡而散 後,她走向男孩家的公寓,受「那條神經」的控制,「那條神經既不接受理性的控制,與肉體的慾望也沒有關係,但她的身體和心靈卻受那條來歷不明的自律神經控制,彷彿外星人入侵,掌握了她的精神,讓她去做邪惡的事情一樣。」 作者在描述角色走向不可控時,常使用感情與性的經驗描述。瑪麗答應與年輕戀人三人行上旅館時,也看著著一切失控,卻如旁觀者一般無力阻止;蘇智在象徵著公權力的警察臉上小便時,覺得自己窺視了世界運轉的秘密;朴哲秀則在執行任務時,衝進無人旅館,搶走慾望對象的性愛錄影帶。 這些角色在走向失控時,各自有著不同的解讀,甚至這些失控都帶有他們各自的性格。共同的是,面對這些脫序,抑或是偏離價值觀的選擇時,人類的思維都有辦法自己進行調適,那是事情是曾經的自己所無法想像的。 「如果你沒有按照自己所思考的去生活,那最後就會依照你所生活的去思考」, 那些明明憂心無比卻不曾正視,甚至逃避至今的內心焦慮,其實支配著我們, 最終,將導致我們真正走向最焦慮的情況。瑪麗擔心自己平庸老去、蘇智擔心自己屈服於權力與金錢、基榮擔心自己的間諜身份曝光,他們終在某一天被自己最焦慮的事情緩緩吞沒,甚至面臨爆炸,卻又在事後繼續努力活著,生活彷彿可以沒有任何改變。 有時候個體的焦慮,其實並非真的如此私人,反而在那個時代下,有著驚人的代表性。作者將這些時代下的共性,呈現於書中人物的對比,但這些對比,又因為不只發生在南韓社會,而顯得更加複雜。 作者在這個為期二十四小時的故事中一層層鋪墊,將時間軸推回二十年前學運思潮風起雲湧的南韓社會,甚至透過對父母輩、祖輩的回憶,再更往前推了 些;另一方面,又透過基榮與瑪麗的女兒,將視角轉向更為年輕的一代。這一些生命經驗展現各個時間切面下,人們在此時代所面臨的選擇與無可選擇。 同樣都生長在南韓的蘇智與瑪麗,在父輩上有著強烈的對比與共性。蘇智的父親是國稅廳公務員,家裡隨處可見高級洋酒,藏著成捆的美金,對漸漸長大的蘇智來說,父親是道德敗壞的象徵;瑪麗的父親是酒類批發商,努力不跟國家打交道的他,總是在女兒面前用各種理由說明自己的逃漏稅,他註冊了幾個公司將收入分散,並定期拜訪國稅局職員,對瑪麗而言,父親的理由根本沒有邏輯可言,那只是他逃漏稅的藉口而已。 這兩個男人從完全對立的方向,立體地形塑出當時上層社會貪污腐敗的運作模 式,暗示時代的潛規則,並也透過女兒的想法,表達出下一代的觀點。 朴哲秀父輩與蘇智、瑪麗父輩所對比出的形象,又讓整個時代更加豐滿。朴哲秀的父親是個喜劇演員,他在外能言善道,在家卻沈默寡言,這個小人物努力地靠自己生存,卻不擅對家人表達。反倒是祖母與祖父的相處讓朴哲秀對愛有一些其他的見解。 相較起父親對孩子展現的話語權與影響力,母親形象是失聲的、無法溝通的。對蘇智來說,母親被影藏在父親的形象背後,被稱為父母;對瑪麗來說,為憂鬱症所苦的母親讓她壓抑至極,甚至被她追溯為自己不順遂的原因。 在初閱讀這部作品時,我曾覺得作者對於母輩女性的描述,讓人感到不適。金基榮母親的發瘋、瑪麗母親的憂鬱症,甚至是朴哲秀祖母的智能障礙,這些女性多有著精神疾病,彷彿暗示著女性心理脆弱。然而深思之下,經過對比與想像,這些女性形象的塑造,正代表著那個時代女性正遭受的情況:備受壓抑、憂鬱、失聲。甚至,這個共性跨越了邊界,在南韓與北韓同時發生著。 金基榮觀看著這些共性時,也同時被異質性所影響著,他在北韓的時間已經睡著了,留下南韓的時間在走,身處在此的他其實也感受不到時間流逝。當那條命令敲醒他,並任他徒然掙扎時,金基榮才發現原來北韓的那個自己已經醒不過來了,卻也直到活在北韓時間裡的他被光之帝國射殺了,金基榮才正視此刻的自己,從旁觀者轉為當事者,回到他身處的時間點。 時間能敲醒人,卻也能讓人健忘。洪流裡的人們載浮載沉,被自己的焦慮所牽引,再被自己的適應力驚嚇,金基榮的一天濃縮著許多人的掙扎,也容納了幾個時代的縮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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